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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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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煙這短暫的一生,聽過無數人酒酣情炙時勾勒描繪的美好未來,許下的一個個動聽承諾,其中有真有假,有過實現,也有過轉瞬即空,身邊的人兜兜轉轉,化作一池泡影,她始終不曾信任,因此便沒了失落遺憾。

但是此刻,生煙不由想要這一切是真的,但卻與她的描述有些不同。

她擡起斑駁淚痕的面容,眼睛果真紅了,還蓄著淚,嗓音沙啞道:“我想要的,是我們一起活下去,不論今後在什麽地方,只要知道你還活著的消息,我就心滿意足。”

“傻姑娘。”

“您應當打探知曉我的過去,我能活到今日已是僥幸,現在所想的一切都是國恨家仇,我已經失去了所有至親,也看慣了男人的口頭承諾,不再輕易動情,我將自己變成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,姊妹離心,哪怕是去了黃泉,也怕先祖父母不再認我,我自認為已經心腸冷硬,沒有什麽可以失去,但是如果再失去你的庇護,就當真一無所有了。”生煙自顧自說道,仰頭看她,眼眸酸澀,“您就忍心將我一個人留在這裏,去面對未知的一切嗎?”

這是於先生認識她以來,第一次見到她軟弱怯懦的一面。

她自然是不忍心的。

但是卻不想給她一個虛空的承諾,她從來不騙生煙,不想到了人生的最後機會,卻辜負了這番誠摯的心意。

她動作輕柔地替生煙抹去滾落面頰的淚珠,指尖染到一抹胭脂,顏色姝麗,令人心醉。

“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?”

對上生煙迷惑純凈的目光,於先生唇角溫笑,再無往昔雷厲風行的斷然氣勢,緩聲敘述道:“我出生自一個大戶世家,在那個時代雖然落寞,但仍可依靠祖輩積累的巨大財富屹立不倒,我上面有一個親生胞姐,大我十餘歲,身上毫無驕奢的劣性,是家中最善解人意的存在,我自幼與她親近,也心生向往,覺得女子就該活成這樣。”

“但是後來,我還沒有懂事成人,她便對某個青年一見鐘情,深深陷入了愛情當中,不顧家族反對,在夜裏一起私奔,並嫁給了他,我的家族一時震動,威脅要在家譜上除去她的名字,以此威脅她回來,但是她仍然沒有回來。”

她說到這段時,情緒穩定,好似在講述事不關己的人,生煙聽得入神,不由問:“那後來呢?”

“後來……她便一直沒有回來,徹底斬斷了與家族的聯系,聽經商的人傳來消息,她喜歡的人非常貧窮,兩人在鄉下做一對布衣夫婦,生活艱苦,我父母最初震怒,令人不準私下援助她一些金錢,也不準我寫信問候,再往後幾年,我家裏便發生了巨大變故,原本引以為傲的地位驟然失去,人人落井下石,隔岸觀火,巨大的家族分崩離析,一時欠下了巨額債務,那一天我記得非常清楚,因為……我剛剛成年,上午府裏張燈結彩,眾人喜笑顏開,下午噩耗便傳了過來,也沒人再關註了。”

“我父母無力承擔債務,又在有心人的陷害下雙雙殞命,他們來我府中要債不成,反而糟踐丫鬟,我看不下去,卻被那時的管家死死護住,他說我沒有保護的能力,便只能保全自身,置身之外,從那時起,我便想,作為一個女子若這麽難,既不被世人所容,又要拘限於倫理綱常,那便不做了吧。”

生煙的心臟抽疼了一下,慢騰騰地覆上了於先生冰涼的手,用自己的溫度暖和她。

於先生反手握住了她,垂下濕漉漉的鴉睫,嘴角浮現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,她的容貌本屬俊俏英氣,適合板著一張臉,少年老成,冷若冰霜,現在的笑容卻平添了一分柔和,沖淡了淩厲。

“那上次您讓明珠帶去上海的前清佛像,便是……”

“是送給她的。”於先生道,“我每年在她的生辰前後,都會托不同人送去禮物,不讓她猜到背後是誰,從她走後,我起初瞞著家人偷偷這麽做,漸漸就成了習慣。”

“她過的好嗎?”

“她當初的眼光似乎沒有錯,她的丈夫下海經商,獲得了大筆財產,後來功成名就,接她去到了上海享福,兩人後來育有一個女兒,叫做衛窈。”於先生輕聲吟道,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倒不知她的性格是否與家姐類似,但容貌定是不錯,能成就為上海灘的名媛淑女。”

生煙拭了拭眼角,帶著鼻音問道:“就像我從前問您一樣,為什麽您一次也沒有去看看她們呢?”

“我從來都沒有怨過她,只是我們兩人都變化太大,殊途難歸,再也認不出對方了,敘舊敘舊,敘的是哪番陳年往事?又是哪段悵然若失?”

她活得向來清醒豁達,不去想從前錯過的那些選擇,只是堅定了自己的前路,再不更改。

生煙問:“您對我說這些,是在臨終囑咐嗎?”

她失笑,有些費勁地擡起另外一手,手指彈了彈生煙額頭,輕斥:“整日想著生死,活得不累嗎,若是一個人要死,任誰也阻攔不成。”

她的動作毫不用力,輕飄飄地猶如彈在棉花上,生煙見她臉色比進門時轉好了許多,心中情緒好轉,淚也收了收,卻嘴上回懟:“分明是您先提的,任誰都會想岔,還騙了我這麽多眼淚,您心中就不內疚嗎?”

於先生又捏了捏她的臉,評價:“比從前瘦了,這段時間受苦了。”

生煙不躲反而迎了上去,被淚水洗過的眼眸格外明亮水潤,巴巴望著她:“您這麽雲淡風輕,是有計劃了嗎?”

“什麽計劃?”

生煙轉而想到自己來此的目的,急切轉告:“我聽錢明紹說,您來奉天是為了與東北的抗聯聯系,他在您的身邊安插了奸細,此人若不早早除掉,必會引起更大的風波。”

於先生淡然道:“已經知曉是誰,除去了。”

生煙微微喘出一口氣,又不安地問:“您的傷勢能夠支撐著離開奉天嗎?這裏雖然是您的聯絡點,但是為求周全,不能長期逗留,一定要盡快離開。”

“董叔已經去尋找新的安全地點了,往後你若是要聯系他,去城南的安慶花店,買一束鳶尾花,劉松仁那裏也在商量計策,你不必擔心。”

饒是她如此說,生煙仍舊難以放下焦慮,又追問:“您需不需要通過我的途徑……”

“聒噪。”

於先生吐出兩字,冷銳的眉峰上挑,淡淡瞥了她一眼,倒生出些許三年前的壓迫氣勢,生煙將剩餘的話吞進喉嚨裏,忿忿道:“您也太霸權了。”

她的眼睛還紅腫未消,腮幫鼓鼓的氣憤模樣像極了於先生幼時養過的一只白兔。

於先生煞有其事地點頭:“這些年決斷的多了,霸權一些也是應當的。”

忒不要臉。

生煙默默想著,不敢將這番心裏話說出來,表面應承:“您既然早就想到了一切,是我多管閑事了,您若還要嫌我話多,那我這便走了。”

“走吧。”

涼颼颼的話令生煙含怨瞪了於先生一眼,掙紮著從冰涼刺骨的地上站了起來,長時間的跪立令雙腿麻木,她踉蹌了一步,正滿腹搜羅著想要留下的好話,卻礙於面子,怎麽也說不出口。

倒是劉松仁將她從這番困境中解救出來。

他不再是當初徐州的小小軍閥,為拍賣會一擲千金,贏得眾人讚賞視為自豪,徹底沈斂了下去,皮膚黑了許多,肌肉也壯實了,他站在門口,將一碗熱騰騰的藥碗交給生煙,沒問她當初所作所為的前因後果,只是交代她:“畫扇姑娘不知去了哪裏,這碗藥給你吧。”

畫扇當初在門外守著,現下不知所蹤,生煙沒有在意,從他手裏接過藥碗,轉身看見了於先生緊抿冷淡的嘴角。

她不為所動,走過去:“您就算不想看我,也要將這碗藥喝完。”

生煙坐在榻邊,用調羹攪了攪烏黑的藥汁,等不再那麽燙了,舀了一勺,餵到她的唇邊,與先生卻皺了皺眉,伸手接過了碗:“麻煩。”

她不顧苦澀的藥汁,一飲而盡,頗有些壯志豪情的氣概,生煙揚眉:“您與我講了這麽多,唯獨沒有說過您從前是什麽性子。”

“家中若有懂事體貼的長女,幼女便會頑劣放肆一些。”於先生抹去唇角藥漬,淡聲道,“因我知道自己不是家中期望,所以便可以無憂無慮地活在她的光影下,不主責任。”

生煙笑笑:“我的妹妹,也正是如此。”

“從前在家的時候,她最是不服管教的性格,但是等父母離開後,無人教導,她倒是懂得了許多道理。”

念及明珠,她的眼前又有些濕潤,道:“不知道她一個人適不適應上海的生活節奏,有沒有遇見自己真心喜愛的人,結成姻緣。”

於先生看向她,專註道:“我與你妹妹雖然只有一面之緣,卻覺得她不是輕易折腰的性格,就算離了你,也不會消沈頹廢。”

“這樣就好。”生煙用力抹了抹眼睛,粲然而笑,“我們想念的人都在遠方好好地活著,而我們也要活下去,看到最終的曙光。”

屋外風雪晦冥,寒風凜冽,只見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,將一切染成純白色彩,於先生凝視著窗外,陰影落在她的側臉,顯得朦朧不清,她開口喚道:“生煙。”

“嗯?”

“快要日落了。”

生煙也擡頭瞥了一眼窗外,興致缺缺:“今天這場雪太大了,我快要分不清時辰,日落就日落吧,我還能在這裏停留一陣。”

“接下來會很難。”

“我知道呀,這裏的局勢一天比一天差,但是我雖然被困在這裏,仍然聽到了許多外面的好消息,這樣的時局不會太久了。”

“我給你的懷表還帶著嗎?”

生煙想起什麽,將懷表取出來,雙手遞還給她:“當然,我想了想,這個重要的東西還給您吧,我往後應當是用不著了,但是您為我做的一切,我都記在心中,不敢忘懷。”

“說人話。”

生煙完美無缺的笑容僵了僵,場面話在嘴裏繞了一個圈,簡單概括:“怕連累您和董叔。”

於先生目不斜視,任她的手停留在半空:“拿回去吧,雖然現在沒用,但是等到你想要離開的時候,總能派上用場。”

生煙只得收下了懷表,和於先生安靜相處了一陣,看出她的思緒不知覺間飄向遠方,停留在一個過去的時段,她想,大約是那段家庭合睦,姊妹和樂的時候。

也是她這一生,唯一幸福無憂的時候。

時間如箭,到了生煙不得不離開的時候,她向於先生求得心理安慰:“您會沒事嗎?”

“自然。”

“那我什麽時候,可以再見到您?”

於先生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只是定定看她,眼中浮現出一抹她看不分明的情緒,深邃如深海沈礁,沈靜道:“生煙。”

她沒有應,只是迎上視線,默然聽著。

“滄海月明珠有淚,藍田日暖玉生煙。”

“你和明珠的名字,應該取自這一句詩,但我不知,這究竟是不是你們的真名。”

生煙搖首,對她道:“我父母逝後,親人並不待見,我們成年後便一起改了名字,有意擺脫過往。”

“我們的名字也是取自這一首詩,錦瑟,我叫李錦。”

於先生喃喃:“李錦……錦繡河山,我倒是覺得,你更加適合這個名字,更加沈穩大氣,襯得上你此人。”

生煙對她笑:“您若是喜歡,今後便這麽喚我。”

“陳玉忻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你總是叫我於先生,但是於並不是我的本姓。”於先生微微擡頭,冷傲眉峰下鳳目微挑,是一派英姿卓然,颯爽利落的模樣。

“我本家姓陳,喚做玉忻。”

“忻為心斧,破除黑暗,回歸明亮,正如我們共同的國家,荊棘之後,即一個是全新的世界,繁榮昌盛,自在活著。”

“也如你一般。“

生煙唇邊牽起春風化雨般的微笑,向她伸出手,帶有少女的明亮狡黠,輕快說道。

“陳先生,有禮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這一章真的炒雞有感覺!

原本這個名字只是隨意想的

但是查了資料之後才發現隱藏的深意

忻代表心斧,鑿破陰暗,世界光明

就像是於先生,姐姐和這個國家一樣

一切都會好起來的

可以理解為冥冥之中就是於先生給自己挑選的名字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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